这几天17岁天才少女姜萍的故事疯狂霸屏，当然是因为她令人耀眼的数学才能。可是，这个数学竞赛第12名之前的11名段位更高的选手，为什么没有走红呢？也许，姜萍之能横空出世，最该感谢的是那些和她同场竞技的国内外名校学子，后者在无意之中成为这位江苏小城中专生的“背景板”。

　　姜萍的故事是对大众认知的突破，更是对现有人才选拔机制的质疑。而网民心中挥之不去的问题是：我们不是已有拔尖人才的选拔机制吗？怎么就让这条“大鱼”漏网了呢？

　　可是，不“漏网”又能怎样呢？故事中的关键词江苏小城，让人不由联想起网上另一个流行词：小镇做题家。假如我们的人才拔尖计划运作正常，那么姜萍现在应该坐在高三备考的教室里，没日没夜地做题；然后明年的这个时候则手举某某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正在接受小城邻里们的欢呼以致膜拜。再然后呢？

　　我们让数据来回答吧。我们深入研究了部分院校2021-2022学年在校生数据，从好学、好奇、好问三个方面来模拟学生的学习意愿：“学习能够让我获得强烈的满足感”（好学）、“我对所学的内容充满好奇，具有充足的学习兴趣”（好奇）、“我上课时经常有很多问题想要向老师提问”（好问）。数据按照“双一流”、非“双一流”本科和“高职”进行分类，对上述三方面进行了比较。以常人对于这三类高校的理解，对于学生学习意愿的期待大致也应当是一个从高到低的排序。

　　结果让我们跌破眼镜：“双一流”学生的“好学”心低于其他两类高校（“双一流”、非“双一流”本科、高职的得分分别为86%、91%、92%）；“双一流”学生的“好奇”心亦低于其他两类高校（双一流、非“双一流”本科、高职的得分分别为82%、87%、91%）。

　　高校教师通常将“勤学好问”当成“好”学生的标志，其最重要的表现是学生是否“好问”、问“好”问题。在此，“双一流”大学的学生表现又一次让人“惊悚”：他们比非“双一流”学生低了6个百分点，较之高职居然低了18个百分点（“双一流”、非“双一流”本科、高职分别为61%、67%、79%）！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为学生自评数据，带有主观成分；不能完全反映现实，展现的只是三类高校学生的自我评价结果。

　　假如说学习意愿过于主观，那么学生反馈的日常学习行为是否较为客观呢？我们通过一组问题对学生课前学习的主动性、课堂学习的积极性和课后学习的自主性进行探究，将其中满足于完成学习任务的表述列为浅层的学习行为，而较为主动、积极和自主的学习列为深层的学习行为。

　　结果显示，在浅层学习方面，“双一流”学生略输其他两类高校的学生（“双一流”、非“双一流”本科、高职分别为81%、84%、86%），但在深层方面，“双一流”学生较之非“双一流”低了6个百分点，较之高职低了10个百分点（“双一流”、非“双一流”本科、高职分别为61%、67%、71%）。

　　在课堂上，能够专心听课应当是每一个学生的基本学习态度，在这一点上三类高校近九成的学生能够做到，也大多能够跟上老师讲课的进度。但在能否主动提问或参与讨论这一点上，三类高校学生的表现拉开了距离：不到60%的“双一流”学生自报能够主动提问或参加讨论，三分之二的非“双一流”本科院校学生能够做到这一点，而高职学生则是四分之三。高职学生比非“双一流”高了8个百分点，比“双一流”高了15个百分点！

　　数据颠覆了我对于名牌高校学生的认知。为了求证，我选取一所顶尖高校，看其学生的学习行为与“双一流”院校常模对标能否出其右，结果大失所望，在此只得省略了。

　　问题出在哪里呢？高教研究者可以进一步求证，但真正有趣的是三个学生群组之间的比较。我们实施的是“以分取人”的考试招生办法，只要分数上到某一个台阶，学生就会选择这个“台阶”上的高校。因此，当我们把研究数据按照学校类别进行比较时，参照系其实是学生的高考成绩，而不是他们对于学科、专业、高校特色，特别是对学习本身的兴趣或追求。从这个角度来看，意外就不那么出人意料了。

　　“双一流”学生择校更多基于分数线而非个人兴趣，而高职学生的选择则或多或少基于现实考虑，而且进入高职院校后其职业倾向是不言而喻的。姜萍尽管痴迷数学，却对于服装设计兴趣盎然，便是佐证。如果这个假设能够成立的话，那么，高职学生对于学习比“双一流”学生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兴趣便不难解释了。

　　高校管理者也许无法（至少暂时无法）改变学生的择校行为，但他们能够而且应当努力提升学生的学习兴趣和求知热情，尤其是那些高分学生，而不是任由他们在入学后进入自动驾驶的状态。

　　在此，国外高校的人才选拔机制值得我们研究。如美国的拔尖人才机制通常包括两个主要部分：天才项目（gifted program）和荣誉学院（honors college）。天才项目通常在中小学系统中设立，旨在满足具有极高学术潜力学生的特殊需求，比如纽约市资优和才智项目（New York City Gifted & Talented Program）为从幼儿园到五年级资质特优的学生提供加速的专门课程；霍普金斯大学资优青年中心（Johns Hopkins Center for Talented Youth, 简称CTY）提供学术夏令营、在线课程和家庭学习项目，面向全球资优学生。

　　“天才项目”一词在高等教育中并不常见，尽管很多大学设有荣誉学院，为学业优异的学生提供奖学金、加速课程、研究助理、小班研讨、专任导师、跨学科专业、国际交流等特殊学习机会和待遇。

　　美国人拔尖的逻辑其实非常简单：幼儿中确有天才，需要及早发现并加以培育，因此“天才项目”设在中小学，既能为资质优越的孩子提供加速课程，又能为他们在“高考”的激烈竞争中增添砝码。美国考生选校虽不如我们那样“惜分如命”，但进名校厮杀之惨烈，一点也不逊于国人进清北。

　　但是，美国的大学一般不再刻意拔尖，人为培养，也不假设自己有这个能力。买球官网页大学鼓励学生追求卓越，但他们自知能做的就是为孩子创造一个宽松的、能自由发挥的环境。他们相信，真正的人才自然会冒出来。

　　那么，非一流大学为什么设立荣誉学院呢？目的也很简单：争夺优质生源。我曾在纽约城市大学工作，眼看每年哥伦比亚大学就像吸尘器，将优质生源尽收囊中，而纽约城大只有收拾残羹冷炙的份。但哥大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是学费太贵。认准这个机会，纽约城大许诺集全校最优资源，为天资优异却家境贫寒的学生提供一流教育。后来的事实证明，纽约城大借助荣誉学院，不仅成功提升其生源质量，也带动了大学的学术复兴。

　　在成果导向的教育理念早已深入人心的今天，要求拔尖项目将预期的学生学习成果交代清楚，应该不算过分吧。表面看来，所有拔尖计划都会将稀缺的教育资源向尖子班倾斜。但美国大学似乎并不假设能够按照既定的意愿或方向培养出顶尖人才；至多只是为这些人才的培养创造条件。

　　相比之下，我们的高考本身已经是一个严苛至极的人才选拔机制，而高校设立各种“天才项目”更是尖中拔尖，立意高远。但戴上“成果导向”的眼镜来看拔尖项目，我们需要深究的是，这些项目成功的指标是什么？在投入大量资源后是否达到预期的目标？

　　回答这些问题并不简单。我曾参与一个拔尖项目的设计与运营，体会深刻。2010年我从哥伦比亚大学辞职，赴香港城市大学履新，带去一份“礼物”，即我在哥大最后两年参与设计的本科“2+2”项目。这是常青藤大学中唯一具有国际维度的精英本科项目，至今已与巴黎政治学院、香港城市大学、爱尔兰三一学院和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联手，成功运行超过十年。

　　参与项目的每一所大学都各有所求。哥大作为世界名校，本科录取已经万里挑一，因此拔尖不是他们的目的。哥大将“2+2”项目作为国际化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希望学生能够沉浸在两个不同的学术、社会和文化环境之中，在四年内获得两个大学的本科学位，取得真正的国际学习经验。他们做到了。

　　这个项目在法国、爱尔兰和以色列都采取从应届高中生中直接录取的方式，但我坚持香港城市大学在大二学生中挑选：二次筛选的机制有效剔除了那些入学后学习意愿不高、成绩不佳的申请人。城大的目标是：既以此吸引全世界的优秀考生报考城大，又确保项目入选者是经过大学课程考验的顶尖学生。

　　十多年来，城大输送的“2+2”学生不仅毕业成绩（GPA）超过哥大“本土”学生，而且毕业后进入名校深造或入职世界顶尖企业的案例比比皆是。香港城大在我辞职前一年，在英国《高等教育》(THE)2020年世界最国际化大学排行榜上名列第一，让我倍感欣慰。我想，“2+2”项目对此应当也有一点小小的贡献吧。

　　程星博士，现任麦可思首席科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经济政策与管理硕士，弗吉尼亚理工大学高等教育管理博士。

　　曾任香港城市大学协理副校长、哥伦比亚大学本科学院助理院长兼教育学院教授、纽约市立大学院校研究办公室主任、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规划与院校研究办公室副主任，在高等教育研究与管理领域学养深厚，经验丰富。

　　著有《世界一流大学的管理之道——大学管理研究导论》《大学国际化的历程》《美国大学小史》《细读美国大学》《被告席上的美国大学》，合著《院校研究与美国高校管理》《美国院校研究案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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